云谷教育:对谈艺术史学家白谦慎教授
新冠大流行、俄乌战争……当各种不确定层出不穷,变化成为唯一确定的事,我们还能不能看世界?我们怎样去看待这个变化的世界?又该如何看待自己?
世界很小,我们有缘相聚云谷;世界很大,我们有志一起去看看。云谷是一所耕耘本土、放眼世界的中国学校。我们相信好的教育,一定离不开看世界。为此我们发起了《同云谷·看世界》栏目,邀请来自不同领域、看过不同世界的社会导师们,和同学们一起聊聊世界、谈谈自己。
《同云谷·看世界》的第二期节目请来了白谦慎教授。“白老师不光带来了世界,还带来了历史。”说到世界,白老师在海外生活了近30年,其中读书10年,教书20年。说到历史,不仅因为白老师的研究领域与历史有关,有傅山、吴大澂,还因为白老师在读书过程中的师友交往也是一部中国文化史...
今天,就让我们一起听白老师聊聊世界、聊聊教育、聊聊书法。
本期嘉宾
白谦慎
艺术史学家、美国波士顿大学艺术史系终身教授,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院长。
1955年生于天津,长于上海。1978年考入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,1982年毕业后留校任教。1986年,赴美国罗格斯大学攻读比较政治学位。1990年,经张充和先生推荐至耶鲁大学攻读艺术史博士,1996年获博士学位。
著有《傅山的世界:十七世纪中国书法的嬗变》,《傅山的交往和应酬——艺术社会史的一项个案研究》,《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——关于书法经典问题的思考》等。
Q:您是中国改革开放以后的第一代留学生,留学读书有什么体会?
我们开放留学大概是在1981年左右,我是1986年出国的。那时候不会觉得自己出得早,而是觉得自己怎么出国这么晚了。出国是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,毕业后我在北大做老师,接待了一位从海外来北大访学的教授。我发现,我们的学科跟海外有很大的差别。于是,我就申请出国留学,先是到了美国的罗格斯大学,一个新泽西的州立大学。
留学有什么体会?第一个,我们那代人留学是比较苦的,但理工科并不很苦。理工科给的奖学金非常多,1986年,我所在的罗格斯大学给理工科学生每个月的生活费是1000美金,足够支持生活,还能省下来给寄给家里。我们文科能给奖学金的就非常少,我只有免费(学费)奖学金,那么,我生活就要就要靠打工。
第二个,学业上,我的困难也特别大。我们那代人的语言环境跟现在的孩子不一样,现在的孩子从小就学英语,语言非常好。那时候,我的英语不好,到现在也不好,这么多年,就凑合着能用、够用。跟有童子功完全是两个概念。
而且,像理工科的语言(比如物理、数学公式)是世界通用的,学习上的障碍相对小些,中国人的表现都是非常好的。而我的专业是政治学,而且之前学的都是中国的政治学,跟西方完全不对口。所以,学业上非常困难,经济上非常困难,语言上又困难。刚去的时候,最难忘的就是苦。作业也做不好,第一个作业的成绩是F,就是不及格。结果老师勉强让我补考,我才及格。所以你说多难,是不是?
那个时候真正地感觉到穷。我们国家穷,我自己也穷。多少年来,一直被穷给困扰。出国的时候,我是北京大学的助教。58块钱一个月,58块钱折合成美元的话,是多少钱?20块钱(据1986年汇率,约17元)。我们的生活交房租,一个月就要300美元。我就在食堂打工,在房产处刷油漆,整个夏天都得干活儿。我读书读得慢就是这个原因,要干整天的活儿,平常周末还要干一天的活儿才能养活自己。后来我妻子来了以后全职打工,才帮助我度过了这个难关。
Q:您本科、硕士的专业都是政治学,在北大也做过政治系的老师,后来怎么一脚就跨进了艺术史的大门?
这主要还是跟少年时候的爱好有关。六、七十年代,我们的教育中断十年。所以,读书的时候,我是没有高中学历的。今天讲给大家听,人家说:你还算有点名气的学者。但其实,我是没有高中学历的。初中毕业后,我就去银行学校读了一个中专,当过会计。
学会计的时候,我的老师教我书法。所以,我对书法是很有感情的,包括后来考大学,书法也帮了大忙。因为书法这个东西跟文字有关,跟历史有关,跟语文有关。高考的时候,我的数学考得很不好,但是我的语文、历史、政治全在上海名列前茅,一下子把我的分拉上去很高很高,考上了北大。
所以,我常和今天的年轻人说,社团活动特别重要。社团是一个社会交流的地方,大家有共同的爱好。参加社团对自己的身心健康非常有益,很多朋友都是在社团里找到的。上北大之前,我就非常喜欢写字,后来一直保持这个爱好,到美国的时候,我也一直利用业余时间拜访在美国的华人书法家,看展览等等。
后来,被我拜访过的一位前辈——张充和女士,推荐我去耶鲁读艺术史。因为她在文化界的影响比较大,大家比较卖她的面子,我的导师也就给了我机会。但在这之前,其实我已经发表过一些关于书法的论文,还有不少评论,也参加过全国性的展览。这方面也是有一定基础的。
Q:白老师,您是耶鲁大学博士生毕业的,大家都知道耶鲁是藤校,您怎么看待“藤校情结”?到底什么样的学校才是真正的好学校?是不是只有藤校才是好学校?
第一点,有名气的学校,排名也不是白排的。它在资源上,在教育上,同学素质上一定都是非常好的。
当然,美国还有另外一种排名方式——college排名(文理学院排名),比如 Williams College,Smith College,不是藤校,但它也有排名,这些学校其实非常好,受到的尊敬也很高。如果说我们在美国的大学招研究生,来了一个哈佛的,来了一个Williams College,我们是一视同仁的,不会认为哈佛的就一定更好,绝对不会的。
还有一点,专业排名。打比方,Williams College有一个艺术史专业,它的艺术史最强的是博物馆学,美国国家博物馆的馆长都是从那儿出去的。
再比如,天文系最好的是Arizona University,它所处的地方就是沙漠地带,干燥,看星空更方便。如果你要说,哈佛大学天文系比Arizona好,那是说说而已。我所在的艺术史领域里,纽约大学最好。纽约有大都会、布鲁克林、古根海姆,就是一个艺术中心。哈佛大学艺术史系就比纽约大学艺术史系好?没这回事儿。
所以,根本其实是:你是看着牌子去的,还是看实际效果去的?这是你要做的一个选择。
Q:其实就是要看这个学校或这个专业到底是不是你想去的,是不是真适合你的?
我一直跟别人说,你的孩子只要能上美国排名前100的学校,就一定是好学校,就一定能保证Ta的教育质量。
我刚去留学的时候很苦,打工嘛。跟我一起打工的一个女孩儿,她是葡萄牙移民,她爸爸是我们那个镇火车站管火车铁轨的。一起打工的时候,我问这个女孩,你学什么的,有什么学校录取你了?她说,哈佛也录取我了。那我问,你怎么没去哈佛?她说,哈佛没给全奖呀!罗格斯给我全奖,所以去罗格斯了。
根本在于什么?对自己的自信。我觉得,她很自信。我家经济困难,我爸爸就是普通工人,我们借那么多钱去哈佛干什么?要还多少年贷款?罗格斯也是很好的学校,我一定能受到非常好的教育。学好了我将来再考个研究生,不是一样的?
Q:从您自己的留学经历、从教经历,包括您在波士顿大学教了这么多的海外留学生,到现在回到浙大,有很多学生来继续跟随您读研、读博。您觉得,对于同学们来讲,去海外求学自身应该具备的最大素养应该是什么?
这些年,我一直在观察我们的海外中国留学生的情况,包括我专业里的留学生。我们中国的孩子,第一点,很聪明,喜欢学习。现在,国内的基础教育也是比较好的,包括外语等等。所以,他们去适应海外环境基本上都没有很大的问题。
学习本身,对中国人来讲没有很大的问题。那么学习之外,中国学生可能有的短板是什么?当然不见得一定是对的,只是分享一些个人体会。
一个短板是对海外的一些游戏规则的了解可能还不够。比如,在教学方面,对学校的一些纪律性的要求了解不多。我曾经在我们学院学生纪律委员会工作,其中我们中国留学生在这方面(出问题)的比例还是比较高的。我侄子去留学,他学习不错,我就和他说,你同学要抄你的作业,你千万不能让他抄。你这是在害自己,也是在害他。一旦被老师发现,两个人都是学术不诚信。这是我们特别要警惕的,而且这种行为的惩罚是极其严重的,可能会毁了一个人整个一生的。
第二个,我们的孩子容易“中国人扎堆”。这样留学,等于是把你原来的东西搬过去了。去一个地方还是要长见识,最好还能够学那边的文化,参加各种实习,参加各种机会,像我们那个时候跟外国同学的融合度还是比较高的。
还有一个观察,我们中国人的理工科很厉害,拿菲尔兹奖、诺贝尔奖都可以;但文科我们其实有距离。打个比方,在我的(艺术史)领域里,教印度艺术史的哈佛大学教员是韩国人,不是印度人。美国有好多汉学家是犹太人。那我们有埃及学专家吗?有西方古典的专家吗?拉丁美洲的专家呢?就这个角度而言,我们的国际化还差得多。
当然,这些现象可能和发展阶段有关系。但我们的同学目前有一个很好的趋势——出国学文科的学生,他们的覆盖面越来越大了。
Q:我们以前讲国际化,好像出国就叫国际化。其实您刚才讲的国际化更多的是说,我们要真正对这个世界感兴趣,真正去和它去融合,这才是一种国际化。对吗?
你看一些老牌发达国家,它们对全球化、对各种文化的兴趣是非常强的,它们在研究领域所达到的体系化程度也是非常高的。
去年,北京大学的段晴教授去世了。她是一个懂梵语、巴利语的专家。这样的专家去了一个,我们就没有了,德国等欧美国家可能还有一些。像这种研究领域的缺失,也会关乎一个国家在国际上的文化话语权
除此之外,现在我们很多中国孩子出国后选择学「中国研究」有关的专业,觉得毕竟懂中文,学起来比较有优势。但恰恰可能也会面临一个问题:他们出国时在中国本身打的底子还不够,文化积累还不足以支撑他们了解中国、研究中国。因为中国本身的文化传统是极其深厚的,掌握它也是非常难的。如果今后想从事专业研究,完全得看一个人愿不愿意在中国文化这一块儿下苦功夫。
最近我们浙大博物馆要办浙大老前辈的书法展。你看,一些接受传统文化的大家们中国文化底蕴是非常深厚的。像吴健雄、周培源、苏步青那些大师,无论从事哪个方向的研究,他们都会写古典诗,都传承了一些中国传统文化,因为这就是他们教育的一部分。而这恰恰是我们今天的孩子出国前很可能缺的东西。
总的来讲,我们的孩子如果18岁出去,整个可塑性还是很强的。选择海外求学的专业方向,我觉得他们在学中国艺术、中国文化的优势并不大。但他们有自己的优势,比如语言,我就特别愿意招他们去学西方艺术史,学埃及艺术史,它能够用到孩子多种的优势。
Q:我们知道书法的“法”有规则的意思,书写的法度;而您在《娟娟发屋》里也提到了「趣味的书写」,您回忆跟张充和老师第一次交流写字的时候,您说这个写得很俏皮,也就是要有趣,而不是用一种规则去评价这个字。
规则和有趣,这两个东西在书法里面当然是一对矛盾。在教育里面,它其实也是一对矛盾,我们需要让孩子懂得规则,又要让Ta变得有趣。两种矛盾之间怎么去调和呢?
张充和的有趣、调皮是有法度的调皮。《娟娟发屋》讲的趣味,就是天然的趣味,还是没有受到规矩的那种趣味,所以两者还是有不同的。
当然,在教育里,会遇到一个中国式的教育和西方式的教育不同的问题。西方比较放任,比较鼓励想象,鼓励做出创造性的东西。我们中国讲的是扎实,你要在历史的考证等等各方面要非常严谨,这是不同的文化背景产生的学术结果,代表了不同的倾向。
西方的文化未必适合中国“长幼有序”的语境,当然这跟社会的特点有关,你很难说它的优劣。在某种情况下它是优势,在某种情况下它是劣势,不能一概而论。
当然我们最希望或者最理想的是,小孩子能特别得体,但是同时又想象力丰富,这就给了教育者挑战。
实际上,这些年来,西方的学术对我们的影响大,我们对西方的影响比较少。过去,我们中国出国的老先生们,在中国受到了很好的教育,生在大家族,英语又很好。他们带给美国的是中国的汉学传统,我们中国自己文化传统下最优秀的东西。像是史景迁他们那一代,虽然他在英国文化下长大,但他是跟着房兆楹、杜联喆夫妇学习的。那个时候,中国学者对西方学者的影响也还比较大。
今天,我们的留学生,尤其在海外成功拿到了教职的人,他们教授自己学生的方法又恰恰就是西方的方法,已经不是中国的方法了。文化的传承实际上又显得稀缺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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