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四中国际校区徐鹰老师“微观体会”
北京四中1999届校友,复旦大学物理系学士,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杨振宁理论物理所博士。先后在奥地利科学院量子光学与量子信息研究所(IQOQI)和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进行博士后研究工作。
以下为徐鹰老师在四中国际校区工作多年的一些体会,他自己认为最朴素、最微观的个人经验:
(一)选择与得失
我现在是北京四中国际课程的老师,上个世纪的时候曾经是四中学生,属于“自产自销”的毕业生。
10年前,当时我还在搞理论物理研究。半条腿迈进了物理学研究这个圈子,无奈“志大才疏能耐不济,搞不下去了”。但是又舍不得学问,我想我不搞物理了,还可以教物理。物理学不需要我,有我不多无我不少;但我需要物理学,我可以传播科学。
现在讲课中我时常感谢“祖师爷赏饭”,跟学生聊<选择与得失>:人投入自己喜欢的领域,患得患失大可不必。即使像我这么平庸,学自己喜欢的领域,不仅多了生活乐趣,还得到了安身立命的手艺。
而且我是搞理论的,数学也还凑合,两门手艺都能吃饭。用我大学量子力学苏汝铿教授反复引用的杜甫的一句诗来说:细推物理须行乐,何用浮名绊此身。
(二)启蒙的环境
从开始教书,回想我自己的“思想启蒙“,“认知升级“恰好起始于高中期间(「启蒙」不仅指具体知识的增加,而是分析方式、思考能力的提升,对事物的看法初步摆脱“幼稚片面狭隘盲信”)。而当时四中的人文环境给了我足够的宽容、自由、资源、选择。
我上学的时候,学校的老师可以有显然不同的思想,截然相反的观点,大相径庭的风格特质。学生自然会比较,自我判断。有的人比较服从权威,有的人比较趋向实效,有的人更多地被情感感召,而我逐渐跟着事实与逻辑走,理性更能使我信服。
教书以来,我总希望也能贡献一点环境给正在思想觉醒的学生。希望与我有共鸣的学生圈子,更认同沿着事实与逻辑这条路,更可能接近真理。
我尝试开设了一门「哲学」选修课,覆盖了若干块话题(如 philosophy of math, philosophy of science, from metaphysics to epeistemology, evolution and the human model, etc.)。
我一般对学生开宗明义,说我的基本想法:也许我们每个人生下来都是井底之蛙。如果我们只向这一口很小的井里看,那很可能自我感觉良好,夜郎自大;如果自我认识到,自己至少有可能是狭隘的,自己也会有错,甚至深信不疑的东西都可以是根本的错误;那么跳出井外看看思想的世界,至少看看很多其他的井,也许能够稍微少一点狭隘。
课程还是有一点效果的,一些同学可以对话题产生共鸣,并开始反思自己思维中的基本概念与预设前提,而不是轻易陷入词汇之争,甚至发掘到了大学申请文书的一些灵感。
值得一提的是,课程中发现,进化论相关话题引起了最大的兴趣和最多的思辨(后来从中诞生出了专门的进化生物学短课程)。
我个人认为,evolution进化/演化在基础知识通识教育中经常是被忽略、低估,甚至误解的。evlution可以作为一个很合适的认知升级的突破口/切入点:在见识一下关于生命的演化模型,人自身的演化模型,人类社会与文化的演化模型之后,再回过头来反思对世界的认知,大有裨益。
(三)寓教于“场”
Voltaire有言:Nature has always had more force than education(自然/天性/本性总比教育更有力量)。
我不希望自己野蛮地“存天理,灭人欲”,而是充分尊重个性发展,耐心,宽容,平等。我自己遇到过好几位“做得多,说得少”,甚至“只做不说”的老师。比如在高中时的数学王经环老师和研究生院电动力学课Timothy Boyer教授。
以王老师为例,我没有印象他进行过任何“说教”,但他的知行合一非常有力量:他学问的严谨与透彻(同一个立体几何问题,画3个视角的透视图),支撑起了一个“场”。他几乎只做不说,从来不“苦口婆心”,更不“装腔作势”;但场是“润物细无声”的,在这个场中人仿佛不由自主“见贤思齐”,向他的境界靠拢,近朱者赤。乃至于他的建议,总是比有的老师的“呐喊”更有份量。
任何具体的人都不是掌握绝对真理的绝对权威,「The only thing I know is that I know nothing.(Socrates)」(我唯一知道的是自己什么都不懂)。
我也不比学生“高明”,如果我使用理性以外的方式让学生赞同或服从,那恐怕学生对我也就虚伪敷衍。我希望自己能将“学习问题”,“德育问题”,“价值问题”等等,更多地转化为“理性问题”:开放讨论,求同存异。学问面前人人平等,道德与价值面前也人人平等。真理更可能是经得起质疑的,可以讨论的,越辩越明的。理性即使暂时没能达成一致,也比起倚仗粗暴权力的教条和“一时方便的谎言”,更能获得真诚的长期的信任、交流与合作。
Bertrand Russell在「教师十诫」中有一条:Find more pleasure in intelligent dissent than in passive agreement, for, if you value intelligence as you should, the former implies a deeper agreement than the latter. (智力维度上存异比被动接受同意,是更深刻的认同,因为它体现了对智力维度价值的认可。)
我希望我也营造一个“场”:重视知识,享受智力/智慧共鸣,潜移默化。
(四)平台与舞台
四中传统理念:一碗水与一桶水。意思是教师需要具备一桶水的程度,才能给学生一碗水。学生越出色,越需要老师终身学习。
我很羡慕几位我的教授(如研究生院Joel Gerstein, Peter van Nieuwenhuiz),他们都有个“大本子”。凡是学生问出的问题,要么他立即给出答案,要么翻翻本子,就在其中。
学生有很初级的问题,有天马行空的问题,有切中要害的问题,而“跳一跳够得着”的问题最有意思,完全可以成为学生进阶的契机;而我的教授们对这些可能的问题“全都想到了”。
至少对我所教的课程,我也正在整理这样几个本子---写笔记:自己能“生成”一部分知识体系才算略微“透彻”。
同时,我也寻求“怎样讲”的技术,时常看一些“学界大佬”的课程和讲座(如Robert Sapolsky,Leonhard Susskind),学习他们怎样呈现内容,学习他们的品味,学习舞台经验。
举个例子,大物理学家Steven Weinberg认为“教科学的最好的方法是科学史”,我很赞同,我喜欢讲故事。但我要讲深入的故事,而不只是“逸闻八卦”。“我们引用的是证明,而非姓名”(Blaise Pascal)。历史发生次序与逻辑先后次序的一致,在数学与科学发展演化中表现得淋漓尽致,完全可以用来帮助学生建立认知的次序。
(五)Go tougher, or go easier: that’s a question
无论我的“一桶水”够不够、质量如何,我的方法与风格终究只适合一小部分学生:每年选我的课的同学,有为数不少,乘兴而来,败兴而去。我显然需要更充分尊重和满足个体学习偏好,方式,需求;毕竟每个个体当前程度和演变发展过程千差万别。
同时,我愈加体会四中另一个传统:优、苦、严。“优、苦、严”听起来可能很冷酷很老派甚至不合时宜,但它既是在选拔压力下形成的经验,更揭示出了另一层道理:学很多东西,产生初步的兴趣没那么难,但是总有无法绕过的硬核。兴趣与好奇心是宝贵的,但也是廉价的,来得容易去的快。
比如一个人从小既喜欢数学又擅长数学,可能立志将来要当数学家。小学、初中、高中,将来还有大学、研究生院……层层选拔之后,发现身边“志同道合”的人,都是喜欢又擅长数学。越来越难脱颖而出,越来越难信心百倍。这时候,恐怕仅凭“兴趣”与“理想”难以为继;兴趣的价值会被反复反思拷问,理想情怀越来越像“幻想泡影”。
没有“苦”和“严”,“优”恐怕是痴心妄想;可是“苦了严了”不一定能“优”。此时,除了“坚持/不忘初心”与“接受自己没那么厉害”,整个价值依托的故事都要重新讲。
当前,我们的学生正在经历超前和空前的“内卷”与理想崩塌,比如大学申请。这时候,如何帮助学生平衡“对自己再狠一点”和“对自己再好一点”这个天平的两端,我没有多少头绪,要向同事同行们多多学习。
(以上是我所谈的最微观几条个人体会:才疏学浅,局限于个体经验;未基于科学方法,未必可推广;非常零散,谨供批判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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